年复六年

        转眼间人生已经过去快四个六年。据说人通常对六岁前的事情都不怎么记得,而六岁之后的记忆又会随着年龄增大而逐渐被淡忘。幸运的是,回想起小学六年的时光,我还能从脑海中拾出许多片段。尽管它们对我的影响不是最深的,但我也不想失去它们。因此在我还没忘记诸多细节时,在这儿记下这些点滴——有趣的、平凡的、动人的、甚至是令人厌恶、愤慨的点滴。这是一个隆重的仪式,因为我从未执笔记录过自己的回忆。我试图以客观的角度来记载,但这不代表我写下的事件完全真实,毕竟年代久远;另一方面,在剧情需要或者是触物兴怀时我也会带些主观情绪,以及有些描写手法可能带有吹嘘的成分。总之,这是我“接近真实”的小学生活。
 
【篝火】
四年级左右,大约是初秋的一个夜晚,我从熟睡中莫名醒来。天边的微光透过窗户投射进我的房间,在墙上和天花板上留下几道怪影——这不过是夜里的通常景象,我几乎每天躺在床上看着这些怪影,在飞舞的思绪中入睡。
我翻了个身,却看到了诡异的一幕:一道橘黄色的光团在门外走廊的墙上跃动。“鬼火”这个概念自我脑中闪过,令我呀然一惊。但这暖色的光芒在只有虫鸣风语的黑暗中又是那样的静谧,以奇幻感驱散了我的恐惧。
我就这样侧身盯着它好几分钟,一种美妙的感觉在心中荡漾。我一边思考它到底是什么,但最终还是想不出任何可能,只好决定下床检查。
我走出房间,来到墙边仔细察看,才发现这橙光并不是实物,只是投影。我又快步走到餐厅的窗台边,终于看到了这团光芒的来源。在楼下的建筑工地上,一堆篝火正在熊熊燃烧,身在五楼的我仍能清晰地听到“噼噼啪啪”声。在它之上有一个大油桶,里面不知装了什么。我定睛看了好一会儿,发现有两个人坐在篝火的旁边照看着它,他们大概是在加热施工用的材料。
火在我眼中总是带有奇妙的色彩,而在全黑的背景中更是如此。初秋的晚风爽而不凉,午夜的星光与其作伴,在还未建成的楼房上铺下一道道严肃的阴影。散乱的工地宛若废墟,这护火的二人坐在乱石上低声交谈,而那跃动的火苗自顾自地燃烧。窗台前的我只是一位沉默的旁观者,被这样的景象所感染,没有任何的动作,也没有任何的思绪,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它燃烧。
时至今日我仍然觉得这投影的形成不可思议。在宽阔的工地上,篝火的位置要恰到好处才能投射到走廊的墙上,才能被恰好醒来的我看到。也许这就是一次巧合的馈赠吧。
最后提及一下,初中时我曾以相同的题材写过一篇非正式的作文,当时的文笔比现在要高超得多,不禁自觉惭愧。
 
【写字】
自小以来我的字迹都是中规中矩,勉强算是工整,但绝不突出。哪怕我曾下功夫练过,抄完过几本字帖,也不过如此。我要说的,是我认识的人或者见过的人写的字。
三年级时班上转来了一位眉清目秀,气宇轩昂(这两个特征并不矛盾)的男生。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后我们了解到他各方面作风正派,积极向上,一致认为他是男生中的典范。不过要说到他最特别的优点,还数那一手令人叹服的硬笔正楷。
有一次语文老师突然发下复印纸让我们临时选抄一首诗歌或一段课文上交作为参赛作品。我自知水平令人见笑,便胡乱抄了点东西应付过去。而在我飞速完成时,他的桌旁就已经围满了人,并且赞叹声不绝于耳。这情形是在预料之中的。当时是五、六年级,即距他转学过来已有两三年,我们早已见识了他的神迹,不过在这样正式的场合看他认真完成一幅作品,却还是第一次。
我加入围观群众,向他勤奋的背影投去一瞥,只见小半首《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赫然纸上,从头到尾一笔一划堪称完美,行距字距尽然相同,整段文字仿佛是打印上去的,简而言之,就是巧夺天工。
后面的事就无需多言了。他在连绵不断的夸奖与羡慕中完成了打印并上交。可惜的是,后来语文老师并没有提到任何关于这个书法比赛的消息。
再说关于毛笔字的一件事。虽然家里长期备有笔墨纸砚,但连硬笔都写不好的我是不会擅自尝试写毛笔字的。不过有一次,家父却兴致高昂地在餐桌上铺纸,取笔墨畅笔纸上。
我并不懂毛笔字,所以无从评价或鉴赏他的字,仅是从我妈口中得知他写得一手好字。不过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并不是他的字迹,而是他写的内容。
那是一首词——岳飞的《满江红》: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当时我无法完全体会这首词的意境,但也朦胧地感到了它表达的愤慨、激昂与豪迈,这感触比我之前读过的诗词都要深,使得我后来都时常对自己复述。如今想想,家父十五岁下放当知青,自此便是一人独闯江南,直至三十五岁才结婚生子。而我上小学时,距他十五岁恰好有约三十年的光景。不知当时他写下“三十功名尘与土”时是怎样的心境?
另一个关于写字的记忆是四五年级时的。当时姑姑家在市镇府广场附近,周末时我常去她家玩,顺便去市镇府广场散步。有一次,广场中有一位老者拿着特制的笔在地上写字,吸引了许多人前来围观,我也是其中之一。他的笔看起来是毛笔模样,却有拖把大小,末端似乎是用海绵制成,以便蘸水写字。如果说小学那位同学是印刷体,这位老者一定是书法高手了:只见他写的一段古文洋洋洒洒地印在地上,并且随时间流逝渐渐消散踪迹。虽然当时我并不懂如何鉴赏真正的书法,但我知道那样的字迹与情景是极具美感的。我在广场中驻足良久才肯回家。
 
【日记】
我在小学从来没有主动写过日记,所有的日记均是来自语文作业。这些日记全部记录在一个硬皮日记本上。我还记得本子的封面画着一个长得像酷儿的可爱的小动物和一个柠檬。
我的前两篇日记是一年级刚开学没几天写的。第一篇讲的是放学回家老师要求我们站队。有两个淘气的孩子不守规矩嬉笑打闹,令我记住了他们的名字。第二篇讲的同样是放学回家时发生的事情,因为老师宣布当天没有作业,所有人都很高兴,一边走一边将校服外套抛到空中并叫喊着一句方言来表达自己的喜悦。这句粗俗的话是我学到的第一句本地方言(实际上我总共学到的也没几句)。
接下来的日记就是二年级与三年级之间的暑假作业了。当时语文老师布置了40篇日记,使得全班怨声载道,而这对于写作困难户的我来说更是致命打击。但作为一位三好学生,自律使我硬着头皮一篇一篇写下来。
暑假刚开始时我还可以努力发掘生活中值得记录的事来写,但越到后面暑假生活越发无聊,我只好被迫开始记流水账。当时我在培训班学游泳,怕水的我一个月下来明明什么都没有学到,但在日记中我却硬生生地第一天学会了自由泳,第二天学会了蛙泳,第三天学会了仰泳,第四天学会了蝶泳……然后便是我每天看(自己编造的)新闻的感想……套路用尽之后,我也终于在暑假末尾达成了要求。
自那以后我好像就没有被老师要求写过日记了,因为它变成了名叫“作文”的东西,且使我更加痛苦不堪。我的专用日记本就此封存。实际上,在三年级开学上交的日记本,直到四五年级的某一天才发下来(期间都换过几任语文老师了),我这才回想起从前发生的事情,并且一直记到了现在。
 
【养】
“养”这一章分四个部分:养鸭、养蚕、养兔和养猫,每一段都是稍重口的经历。
养鸭:
我养过两次鸭,两次均只持续了不到一天。第一次其实不算真正养,不过是大人们骗我而已。故事发生在我上二年级时。那次姑爹买了一只大鸭子准备杀了吃,但没有告诉我实情,而是骗我说买来养着。我满心欢喜地逗了鸭子一个下午(在厕所里,它的腿被绑着),然而第二天起床时它就没了。我并没有想过它可能被杀,问大人们鸭子去哪了,他们只跟我打哑谜,我完全听不懂。直到中午吃鸭肉时大人们突然告诉我我吃的便是那只鸭子,为此我生了很久的闷气,还将其写入了日记中。最搞的是,我边吃鸭子边生气的样子还被拍了照洗出来放进了相册里。
第二次养鸭是货真价实的养鸭,哪怕这次甚至只持续了两个小时。当时表妹住在我家,她还在上幼儿园,因此推出我上二年级或者三年级。家里很穷,我从来没有零花钱,我妈也不会给我买什么不必要的东西,但这次她却破天荒地给了我一块钱同意我去买两只小鸭子。那天放学回家的路上我看到有人带着一大箩筐的小鸭子来卖,五毛钱一只。我带着一块钱跑回去,买了两只,又飞奔回家,把鸭子放在一个干净的垃圾桶里。表妹一直以来学习都很差,住在我家时总是惹我妈生气,那天也不例外,我妈决定带我出去散步半小时,留表妹在家看书。散步回来后,我第一时间跑去看小鸭子,然而我却在阳台装鸭子的垃圾桶旁看到一地鸭毛,打开垃圾桶盖,发现两只小鸭子都已奄奄一息。我不记得鸭子具体变成了什么样,反正没过一会儿它们就都死了。我和我妈都很生气,如果没记错的话我妈把表妹打了一顿。
养蚕:
年年春天都是养蚕季,而我印象中确实每年都养了蚕。说到养蚕自然离不开桑叶,但家境贫寒的我不可能去买桑叶,于是只能通过各种途径打探哪里有桑树。说来也挺幸运,每年我都能打探到不同的地方,不至于让蚕饿死。第一次养蚕是小学二年级。可能那年是第一次有人在学校附近卖蚕,价格十分便宜,1毛钱10只还送桑叶。很多同学买5毛钱的,自己留10只然后把剩下的送人。我被人赠送了十几只蚕和几片桑叶,高高兴兴地带回家。开始蚕宝宝只有几毫米大小,一天下来也就把桑叶吃了点小洞。但是没过几天这些家伙都开始疯长,吃桑叶的速度剧增,更恼人的是桑叶放几天全部干瘪了,我的同学们也都出现了这样的问题。除了花钱去买,大家都不知道哪里能摘到桑叶,面面相觑。好在我家附近的小伙伴不知从哪得到消息说穿过我家后面的灌木丛就可以找到桑树,我们几个人当即出发寻找。
我住在一栋公寓楼,楼下翻过一堵一米多高的砖墙就是一片约一亩大(20m*30m)的灌木丛。灌木丛属于隔壁农业局宿舍的地,东边是农业局宿舍,西边接着休干所,有一堵很高的围墙,而西北角是一户人家。虽然我在家里客厅天天往下看,但现在仍记不起来灌木丛具体是什么样,只记得大家都说灌木丛有蛇,一般没人轻易进去。再就是西北角那户人家有一扇永远紧闭着的门。总之,我们翻过砖墙,斩荆披棘来到那户人家门前,果然在那儿有一棵桑树,每人往自己的塑料袋里塞了一袋桑叶就沿原路返回了,期间偷偷摸摸的生怕被那户人家听见动静。再后来养蚕的过程我记不太清楚,只知道我靠着一袋桑叶顺利渡过了难关,十几只蚕都结起了茧,有的是白色有的是金色。
重口的事情发生了,过了一段时间,蚕化成了蛾,纷纷将蚕茧咬破出来,开始交配、产卵。产卵时有的蚕蛾还排出了恶心的液体和血,然后过了两三天蚕蛾就全部死掉了。在我妈的指导下,我将带着蚕卵的纸放在大盒子里保存起来,第二年春天才拿出来孵化。纸上几百颗卵居然都孵出了蚕。这一年我也不记得从哪弄的桑叶了,总之养了几天实在没有那么多桑叶继续养下去,送人也没什么人要,只好用双手捧着这几百只小蚕愧疚地丢到了楼下的垃圾桶里。后来我养蚕都只养五六只,并且一定要在它们长大前送人,免得再次经历孵化几百只只能丢掉的惨剧。
不过说到桑叶,有另外一个有趣的地方,就是位于灌木丛左边的休干所。休干所基本就是个居民区,面积挺大,里面道路错综复杂,地势有高有低。里面没有公寓,每户人家都是单层带个院子,就像农村的住户吧。这样的地方本应适合玩耍,只是休干所里许多人家都养了狗,因此我们一般都不敢贸然进去玩。有一年,仍是我家楼下的小伙伴得到消息说休干所里有桑树。为了养蚕,我们只得硬着头皮进去。很不巧的是,栽着桑树的那户人家在休干所里最深的地方。我们七绕八绕最后终于到了目的地。桑树栽在那户人家的院子里,我们需要在他家院子里没人的时候,趴在院子旁的上坡处,手伸过矮墙间的洞去够桑叶。摘(偷)桑叶的过程还算顺利,不过我们却在返回途中撞上某户人家的狗。现在想想我还有点气愤,休干所里有不少人家不栓狗,甚至还有的把狗放出来自由活动。虽说小孩子天性怕狗,怕到夸张的程度,但现在想想休干所这种情形即便是成人也有被狗咬伤的风险。那条狗虽然没有咬人,但是不停地对着我们叫,在我们身边溜达,吓得我们仿佛毒蛇上身,大气都不敢出。当时已经到了该去上学的时间,我是又急又气又怕。我们大概在原地与狗对峙了四五分钟,它才慢慢地走开,还好与我们要走的方向相反。我们几个人像小偷一样踮着脚尖一步,两步,三步走着,待到离狗子距离稍远了,逃命似的一溜烟跑出了休干所。
这还没完。时间跳到初二,这年鬼使神差般地,我们班上又兴起了养蚕,并且又出现了桑叶供应问题。这一年蚕价已经涨到了五毛钱两只,桑叶一块钱一袋。我这时上的初中就在小学隔壁,但周围很多地方都物非人非,特别是小学找到的摘桑叶的地方基本都重建了,我本人也是时隔两年作为转校生回来。不过伟大的休干所仍屹立不倒,于是某天中午放学我和平时一起走路回家的两个朋友改变路线,直奔休干所,多年不敢踏进休干所半步的我竟然还清晰地回想起了桑树人家的路线。尽管在路过那养狗人家时我还心惊胆战,但这次行程十分顺利,我们三人一进一出每人带着一书包桑叶满载而归。
我还记得小学找到的其它三处桑树。一棵在我姑爹的朋友所住的小区里,非常远,我只坐车去过两三次;一棵在一个非常隐蔽且脏乱的死胡同里,还需要爬上去才能摘到,令人不想去第二次;最后一处就有点意思了,这是一个比休干所还要错综复杂十倍的区域(不过没有狗),在一户铁门紧锁,高墙阻拦的人家里有好几棵桑树,只可远观而不可触碰。我大约四年级就知道这几棵桑树的存在了,但直到六年级的一天,我偶然和同学提到,他竟告诉我那户人家是他爷爷奶奶家,并且他还有钥匙,可以随便进出。果然,当天放学他就带着目瞪口呆的我打开铁门进去玩了。
养兔和养猫:
养兔和养猫是两段简短的经历,因此我把它们合并到一起。小学时我有一个好朋友叫CH。CH经常养小动物并且他妈妈允许,这令我非常羡慕。六年级CH送了我一只兔子,出乎意料地,我妈居然同意我养了,不过实际养兔可比想象中的困难许多。兔子和蚕一样,一天到晚都在吃吃吃,而且兔子要吃的胡萝卜和白菜必须得花钱买,不像桑叶还能找桑树去摘。根据我个人经历和经验,虽然胡萝卜比较耐吃,但光有胡萝卜不行,必须胡萝卜和白菜混搭,否则兔子拉屎太干,而且过一两天它就拒绝进食。兔子吃白菜可谓是和蚕吃桑叶一样疯狂,没多久家里的白菜就没了,我妈又拒绝帮助我,我只好自己去菜场买。当时兔子已经饿了两天了。我中午来到菜场,却发现卖菜的都已收摊,只得空手直接去上学。下午回到家时兔子已经饿死了,红色的眼睛变成了灰色,我很难过也很无奈,甚至没有地方安葬兔子,只能丢到垃圾桶里。一个小插曲,那天中午我在菜场感觉到了一下震动,后来才知道当天汶川发生了大地震。
我一直都很想养猫或养狗,至少土猫土狗是吃杂食的,喂剩饭剩菜就行,不太会出现食物供应问题,只是我妈嫌脏坚决不同意。哪怕后来CH亲自送了一只小猫到我家来,我妈也只让我栓在楼梯间里养了半天就给送回去了。遗憾。
2022补:今年我终于如愿以偿有了自己的猫!一月底时我从父母那儿搬出去自己租房住,三月份同事就帮我从他朋友那儿免费领了只猫。这只公猫除了灰色的尾巴外全身都是纯白,眼睛一蓝一琥珀,甚是漂亮。到现在已经半年了,养猫的经历可以说是喜怒参半,有兴致的话我再来更新。